会昌文学那片风景极美的坡地

2021-9-16 来源:不详 浏览次数:

孩提时代,我跟随着父母搬过好几次家,第一回,是从祖屋搬到了大屋。所谓大屋,是一座很古旧的老式围屋,由一位温姓地主在清末所建,它曾是我们村最精美最阔气的一所宅子,只是后期被破坏得不成样子了。土改时期,村公所将这所大宅子分给了贫下中农们居住,我们家有幸分得了三间。那会儿我的爷爷奶奶还很年轻,他们带着我的爸爸叔叔姑姑们在那儿住了六七年,直到我们家的新房子建好,爷爷才带着家人搬离大屋。

此后,大屋的那三间房一直空置着,用来堆放一些杂物。

在搬迁之前,父亲将大屋的几间房子粉刷一新,看着简直就像是新房子。搬家那日,父亲用板车推着一些简单的家具,母亲挑着铺盖,我和妹妹的手也没空着,还有一群小伙伴,他们也赶来帮忙了,我们拎着热水壶、扫把、水桶、竹筛、水瓢、雨伞、锅盖、锄头等物件,兴高采烈地浩浩荡荡地搬进了大屋。

身为孩童的我们,对新环境充满了好奇,不过才几天时间,住在大屋里的小邻居们就带着我把屋子里里外外蹿了个遍。大屋真的好大呀,它占地至少有一千平米,全屋用青砖,灰瓦和马条石建成,气势恢宏。大屋分为四部分,东屋和西屋,中间是两间又长又阔的大厅堂,每个厅堂里都布了一个大天井,东屋和西屋也各自布着两个小天井。一座大屋里,总共有六个天井。白天,阳光从天井上空照进来,厅堂里亮晃晃暖融融的,采光极好。据说在村小没建成之前,这两间厅堂还做过学堂呢,果然,我在厅堂的南墙上看到了一大块斑驳脱落的黑漆,想必,那就是曾经的黑板吧。

我们家住东屋,同住东屋的,还有另外两户人家,大伙儿都相处得很和睦。谁家煮了好吃的菜,只要吼一嗓子,孩子们都拿着碗筷跑过去了。夏天的夜晚,邻居们在吃完饭后,都不约而同地搬着竹椅到门口的晒谷坪上乘凉去了。那样美的夏夜,满天星斗,凉风习习,虫鸣唧唧,大伙儿闲聊着,一直坐到月悬西空,才恋恋不舍地各自散去。

只是我们在大屋并没有住太久,又不得不搬回了祖屋。起因是我二妹,她时常在半夜惊醒,哭闹不休,说一些很恐怖的胡话,搅得大家无法安睡。我奶奶见此情况,便叫我们搬回祖屋住。奶奶说大屋年代久远,住过许多人,里边也死过不少人,那些没装窗户的暗房里,肯定蓄着精怪,再说,那栋大屋并非由我家的祖宗所建,按理,我们也是住不得的。

父亲只好带着我们又搬回了祖屋。果然,我二妹半夜哭闹的毛病没再犯了。真是怪。那会儿我年纪小,尚不能体会生活的颠沛流离之苦,还觉得这样搬来搬去的蛮新鲜蛮有趣。

我家祖屋约两百多平米,是一座黛瓦白墙的围屋,祖屋里边,住着近二十口人,我有三个姑姑,四个叔叔,大姑和我二姑虽然已经出嫁,但是我父亲和我二叔已经娶妻生娃。一屋子的人,很是拥挤。我家祖屋边上,又是一大片房子,住着十来户人家。人多事非自然也多,母亲实在是腻烦了这种群居生活,她与父亲在一处坡地上选了宅基地,他们日日辛劳,历经半年多的时间,终于盖好了几间红砖小平房。那座房子从挖地基、采石头、搬木料、挑砖、砌墙、盖瓦,父亲都是亲自动手,钱是省到了,可父亲也累老了,眼角的皱纹都多了好几条。父亲把新房简单地装修了一番之后,就带着我们搬了过去。

记得我们搬到新家后的第一顿饭,是鸡蛋煮面条,母亲在简陋的灶房里忙碌着,她哼着歌,脚步轻快,不过十来分钟的时间,一大盆香喷喷的面条就煮好了,天哪,面条上铺着的全部是金黄色的煎鸡蛋,很厚的一层,差不多是一半鸡蛋一半面条了,母亲用这顿简单却丰盛的饭食,来庆祝我们乔迁新居。也许是心情愉悦,我觉得那是我此生吃过的最美味的面条。

不过,我这种愉悦的心情并没有维持太久,因为我发现我的新家离村落太远了,离公路也有点远,简直像隐居山林。我去我奶奶家,差不多要走上二十分钟!而我去学校的路程,最起码要多走三百米,这三百米,都是不好走的黄土路,一会上坡一会下坡的,别提有多难走了。

我的小伙伴们也不爱找我玩了,他们都懒得跑那么远的路来我家约我。这对于一个从小在村落里长大,爱热闹的小孩来说,犹如天塌。为此,我时常留连在我奶奶家,在那里蹭中午饭,直到傍晚,才在奶奶的催促下不情愿地磨磨蹭蹭地回到新家。

那是暴雨过后的一个早晨,气温骤降,我穿着一双笨重的黑色雨靴走在父亲新挖的那条泥泞不堪的黄土路上,没走多远,我就摔倒在地,身上的衣服和书包全沾上了湿泥,手里捧的一个饭盒也掉落在地,饭菜洒落一地,那是我的午餐。我气哼哼地脱下雨靴,用力地把它们往路边一甩,光着脚站在冰冷的泥水里。那双雨靴可怜巴巴的倒在地上,上边的湿泥恐怕已有五斤重,它们就像两条裹满了黄色面粉等待下锅油炸的大鱼。我回过头,绝望地看着那条小路,它弯弯曲曲起起伏伏,顺着坡地艰难又奋力地朝着公路那边延伸,而我,已然失去了跋涉的勇气。

我一身狼狈地走回家,母亲帮我拿来干净衣服,又用毛巾把我书包上的泥点擦拭干净,她催促着我:“赶紧地,要迟到了!”

“我不上学!我不要走那条烂路!那条臭路!”我满腔怒火,泪水委屈地在眼里打转,“我不要住这里,我要回奶奶家住!我讨厌这个新家!”

“啊呀!你这是皮痒,想找打了!”母亲从墙角里抽出一条竹梢,冲我晃了晃:“你到底去不去上学?!”

我抹了一把眼角的泪,倔强地喊道:“我不去,坚决不去!”

“真不去?”

“不去!就不去!”我号啕大哭,心想我装装可怜,我母亲总不至于真的暴打我一顿吧?

“咻”地一声,竹梢落在我的臂膀上,火辣辣地疼。我母亲动真格的了!她揪住我,把我狠狠地抽了一顿。她一边打一边骂:“粪箕子,还敢逃学了?生你这样的废物有什么用,一点苦难就吓倒了!不读书拉倒!倒给我省钱了!你以为你的学费是你爸在路边捡来的?以后都别读了!当一个大字不识的睁眼瞎算了!就在家放牛砍柴拔草,累死你,累得你腰骨断掉去!”

我一边哭一边求饶,母亲骂了好一阵,才扔掉竹梢子,她去屋里换了一双水靴,然后将我揽到背上,背着我走上了那条泥路,一直将我背到公路边,才放我下来。

“去上学吧!”母亲回复了往常的温和神色,她叹了口气,说道:“人生的路长着呢,这样的烂泥路算什么!”

待我下午放学回家,我发现那条小路上竟然铺上了一屋沙石,踩上去咯吱作响,我走了很远,抬脚一看,我的鞋子干干净净的,一点泥都没沾!母亲告诉我说,那些砂石是她和父亲去河边一担一担挑回来的。

我还是跟你们描述一下我家的房子,以及周边的环境吧!我家的房子座落在山坡上,那座山其中的一部分是队里分给我们家的,是一块荒坡,土质呢,是赣南典型的红砂土,红砂土表层颗粒大,底层是硬土块,拢不住水份,贫瘠干旱,除了数量不多的松树和油茶树,其他植物都很难生长,土坡高低起伏,连绵不绝,一小片又一小片地裸露着,犹如一群粉红色的撅着着屁股俯身喝水的大象。

我家的对面,也是连绵的红土坡,但土质相对肥沃一些,那些坡面上生长着松树,杉树,还有油茶树,栀子,映山红。两边的红土坡脚下,有一条狭长的山谷,还有两条清澈的小溪。村里人把这条狭谷称做大坑尾。也不知是哪一代的祖先们,他们依据大坑尾的地势,在狭谷里开凿了梯田,那些梯田大小不一,形状各异,同低往高,一块连着一块。梯田的顶端,有一个大水塘,用于蓄水灌溉。因为水利方便,那些田地年年都用来种稻,年年都能获得丰收。秋天的时候,站在我家坪院俯视狭谷,一片金黄,极为壮丽,空气里,弥漫着清甜的稻香。

所以,每当人家问我的家在哪,我就答道:在大坑尾呀!

当我习惯了安静,习惯了孤独,我就不怎么爱往村落里跑了。我带着我的妹妹们,在自家附近的山坡上玩耍,那些光溜溜的红土坡,就是天然的滑梯啊,我折来几枝松枝垫在屁股下,从坡顶上“哧溜”往下一滑,风在我耳畔呼呼作响,别提有多好玩了,唯一的坏处就是裤子容易磨烂。

秋天里,松树上的干松针开始大量掉落,我们便背着竹制的笟篱去山上扒松针,松针做柴火,火燃得又旺又急,炒菜最好了。我们日日去山上扒松针,挑回家中,一剁一剁地堆在墙角,外婆来到我们家,看到那些松针,总会笑咪咪夸奖我们一番。

在扒松针的季节里,山上栀子果也变黄了。父亲说栀子果是极好的药材,可以泡茶,清肝明目,母亲煨米酒时,总爱扔几颗栀子果进,煨出来的酒醇香甘甜,颜色金黄。所以我们家每年都会采一些栀子果晒干备用。

采栀子果的任务,自然是落在我们肩上的。我和妹妹拎着竹篓,在山上疯跑着,一边采果,一边唱着母亲教我们的儿歌:

细女仔,磨刀子!

磨到刀子来做麻格?

砍竹子!

砍到竹子来做麻格?

编篮子!

编到篮子来做麻格?

摘黄栀子!

摘到黄栀子来做麻格?

染新衫子!

染到衫子来麻格?

嫁女仔!

女仔你要嫁给哪个细赖子?

女仔我要嫁给对门岽脚下那个矮古子!

大坑尾因为我们一家子的到来,渐渐地发生着改变。

在搬到新家的第二年春天,我的父亲便开始了他的开荒计划,他说那么阔的一片山坡,荒着太可惜啦。只要一有空,父亲就抡着镐锄在坡地上挖掘着,那些红土坡起先很是顽固,硬梆梆的,一镐锄下去,震得虎口生疼,有时还会迸出火星。然而,这些红土块风化得也快,只要把它掘开,晒它两个月,再用稿头一敲,它们便碎成了小土块,同样的,那些小土块经历日晒雨淋,也慢慢地会变成细碎的黄泥。父亲正是了解这块土地的特性,才干得那么起劲。他对我们说:“等着吧,我会把这片荒坡变成沃土,在上面种满庄稼!”

父亲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才把那块荒坡翻整完,他把那些风化好的红土用锄着整成土垅的形状,一垅一垅,横竖有致,因为缺水,母亲在土垅里种的都是耐旱的花生。那一年,我和妹妹们干得最多的活就是挑水浇那些花生,水是从小溪里一担一担挑回来的,累得我们走路直打晃。到了秋天,地里的收成却不佳,花生长得矮挫挫的,拔出来,根部只挂着零星的几粒果,味道倒是格外香甜。

第二年,母亲又在坡地上种满了花生。收成呢,也不咋地。

第三年,母亲在地里种下的,还是花生。瞧瞧,我母亲多么倔强!她有着愚公移山的可贵精神,一直努力地改善着坡地的土质。她把猪棚牛棚里的粪一担担地挑到坡地,洒到土垄上,还有那些复合肥碳氨什么的,也不知往土里洒了多少。土垄上的土悄悄地变着颜色,变成了红褐色,越来越细腻松软。再后来,我们家的花生果然获得了大丰收。天哪,我从来没摘过那么多花生,都摘烦了。门前的石灰坪上,晒的都是骨碌骨碌到处乱滚的花生。母亲把花生裹了米粉炸着吃,带壳炒着吃,煮成盐水花生,用花生炖汤,几乎天天都有花生吃,我们都吃腻了。每次出门找小伙伴玩,我都会把我的衣兜里装满花生,,小伙伴们一见我便说:“凤儿,抓把花生来尝尝?”

就像父亲曾经说过的那样,那片坡地越来越肥沃,越来越生机盎然,母亲在上边种过各种蔬菜,还有玉米、高粱、甘蔗,父亲年年春天都会辟出一块地来,种上西瓜和香瓜。坡地上种的瓜果就是比水田里的香甜。

因为坡地太宽了,父亲和母亲忙不过来,他们放弃了不好灌溉的坡顶那部分。于是,坡地的上半部分渐渐荒芜下来,刚开始,那里的光景很是恓惶,光秃秃的,只长着一些杂草,渐渐地,荒坡上的植物越来越丰富,虽然不长大树,但小灌木却长势凶猛,夏枯草、野菊、黄荆、金樱子,还有许多不知名的植物,都争先恐后地在那里安家落户。我父亲还说,他曾经在坡地里看到一窝野兔,这使得我母亲经常担心野兔子偷吃她种的庄稼。

我是那么喜欢那块坡地,尤其到了秋天,山上不止有黄栀子,野果,还有许多野菊花。我们家门前那块坡地上开得野菊花最美了,它们一年比一年长得多,都蔓延到小路边来了。野菊苗平时看着毫不起眼,可秋天一到,它们就苏醒了,要翻身农奴把歌唱了,几乎一夜间,金黄的野菊开得漫山遍野,开得灿烂,开得热烈,还开得持久,整整要开上一个多月呢。它们仿佛要把一整年积蓄的能量都释放出来,假使给它们来一场秋雨,它们更是开得娇艳张狂。

我最喜欢在秋日的傍晚,一个人到坡地上闲坐,秋风微凉,草木芬芳,这么美好的时光,你可以什么都想一想,也可以什么都不要想。我坐在花丛中,野菊们陪伴着我,它们偶尔挥动着柔软的枝条轻轻地触摸着我的脸颊。我舍不得折那些美丽的花儿,一朵都舍不得。我静静地看着太阳由耀眼的金色变成温柔的桔红,它依依不舍地在西边的坡顶上慢慢沉落,天空高远湛蓝,万物笼上了一层朦胧又绚丽的霞光。鸟儿们回到了树上,开始叽叽喳喳地跟同伴诉说着一天的所见所闻,虫儿们也开始了它们的夜间音乐会,也不知是哪个胆大的领唱者,先唧唧唧地唱了几声,接下来,附和者越来越多,每一处灌木丛中或是小土垅里,都传来活泼的“哩哩哩”“噜噜噜”“嘀嘀嘀”“咕咕咕”的吟唱。

我所有的乡愁,皆源于这片坡地。只要离开家乡,我就会疯狂地怀念着它。那是一片充满生命力的土地。那是一片最实诚的土地,只要浇灌,只要耕耘,它会给你带来无尽的惊喜。

再后来,父亲在国道边另建了新房,我们再一次搬家,搬离了大坑尾。

在我们搬家后不久,大坑尾里的那些梯田就被一个开砖厂的老板征收了,他看中了那里的红土,红土粘性好,是烧砖的最佳材料。我父亲极力反对也没用,因为那里的山与田,大部分都不是我们家的。

于是,一辆辆的铲车,挖掘机开进山谷,开始疯狂挖土,砖厂足足开了十多年,那些长满了松树与油茶树、开满了野菊与夏枯草的坡地,还有肥沃的水田,最终被挖掘一空。烧砖排放的浓烟,导致山谷里的树木大量枯萎死亡,运砖的六轮汽车鱼贯而入,扬起的尘灰遮天蔽日,到处是一片乌烟障气。

年,由于环保不达标,大坑尾的砖厂被查封。我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下该消停了,我的大地母亲可以休整疗伤,重新恢复生机了。

终究是我们太天真,那片祼露的土地其实一直被人惦记着,没人心疼土地,只关心自己的腰包鼓不鼓。今年夏天,那片土地又被几个老板承包了,据说,他们要在那建一个粉石厂,原料是从周田盐矿运过来的石渣,他们要将石渣变废为宝,作成腻子粉。村民们刚开始一个个极力反对,到后来,也许是得了些好处,都集体默不作声,同意了。

我能想象,不用过多久,我的村庄又将笼罩在灰尘中了。那些尘土,并非是普通的土灰啊,带来的污染,可想而知。

那么美的坡地,那么美的梯田,还有那么美的野菊,永远地消失了。

免责声明:所载内容来源于互联网及业内人士投稿,

转载请注明:
http://www.tcxfw.net/wtrlcs/13974.html
  • 上一篇文章:

  • 下一篇文章: 没有了
  • 网站首页 版权信息 发布优势 合作伙伴 隐私保护 服务条款 网站地图 网站简介

    温馨提示:本站信息不能作为诊断和医疗依据
    版权所有 2014-2024
    今天是: